作者：晏承北

雪海冰河風(fēng)凜凜，匡廬不與眾山群。

廬山的四季都是美的，春如夢、夏如滴、秋如醉、冬如玉，特別是冬日的雪景同她盛夏的清涼一樣令人神往，讓人著迷。

雪后初霽，成千上萬的游客一下索道，便迫不及待地來到小天池、花徑等賞雪打卡點，嬉笑聲、尖叫聲，踏著雪、拍著照……

鏡頭中一張張通紅的臉，映紅了云霧彌漫的朝陽，沸騰了這童話般的冰雪世界。

▲雪后初霽的廬山

走出擁擠的人潮，雪中的廬山植物園則更為靜謐，仿佛能聽見雪落下的聲音。

修水“陳門五杰”中，有“兩杰”長眠于此，一位是國學(xué)大師陳寅恪，一位是他的嫡親侄子、被譽為“中國植物園之父”的陳封懷。

為了表達對陳寅恪先生的景仰之情，人們將安葬陳寅恪和唐筼夫婦的小山包命名為“景寅山”，既有花徑“景白亭”的意境，更有“山不在高”之神韻。

▲陳寅恪墓和景寅山

今年春節(jié)過后，廬山又下了一場大雪。當(dāng)我從“景寅山”前走過時，幾個衣著端莊、操著南方口音的中年男子，將帽子和手套取下放在一邊，正徒手賣力地清理著石碑上的積雪，把書有“獨立之精神，自由之思想”的橢圓狀巖石抹得“一雪不染”。

“你們是景區(qū)除雪工作人員嗎？”我好奇地上前問道。

男子抖了抖身上的雪沫，認真地看著我說：“我們從外地過來，因多年從事歷史教研工作，深受陳先生影響，這次是帶著情義，專程來看看，提前為陳先生掃墓的！”

男子口中的“情義”和他眼中的“敬意”，深深地打動了我！植物園科普科的同志也告訴我，經(jīng)常會有人自發(fā)到這里獻花祭掃，陳先生不是外界所誤讀的孤清倔傲之士，而是重情重義之人。

陳寅恪有著濃濃的故鄉(xiāng)情

陳寅恪的爺爺陳寶箴，父親陳三立都是地地道道的九江修水人，經(jīng)常會用純正的修水方言叫喚著小名“恪兒”。

▲1899年，陳寅恪（左一）與爺爺陳寶箴等在南昌合影

一段時間以來，人們對陳寅恪名中“恪”的讀音爭論不休，有的念què，有的讀kè，各執(zhí)一詞。

誰的名字誰做主！關(guān)鍵要看陳先生自己是怎么拼讀的。在修水話中，“恪”的讀音接近“kò”。陳寅恪習(xí)慣并深愛著這一鄉(xiāng)音，在他的英文名字“Yinko Tschen”和留德學(xué)籍卡簽名“Chen Yinkoh”中，均保留了“kò”的讀音。同時，這個“恪”并非陳先生所獨有，而是同輩的派行，其他人也都讀“kò”。

▲陳寅恪英文署名“Yinko Tschen”保留了鄉(xiāng)音“kò”

為尊者、逝者撰寫紀念文章，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情。王國維在遺書中托陳寅恪處理遺產(chǎn)（書籍），陳寅恪飽含熱淚寫下王國維紀念碑文。當(dāng)他字斟句酌地寫完這篇紀念短文時，他又提筆在文末寫下“義寧（今修水）陳寅恪撰文”。他大可不必在這里強調(diào)自己是一個修水人，只因心底有著濃濃的故土深情。

▲紀念碑文落款“義寧（今修水）陳寅恪撰文”

陳寅恪中年目盲，暮年臏足，眼睛和腿腳不好的他留下了許多尋醫(yī)問藥的記錄。每次需要填寫住院卡片時，他都會在籍貫欄畢恭畢敬地寫下“江西”二字。

▲陳寅恪在住院卡籍貫欄中赫然寫著“江西”

盡管在多國求學(xué)進修，回國后又輾轉(zhuǎn)寄居多省，但他內(nèi)心認同的精神家園在修水，文化根脈在修水。我們熟悉的“義寧陳氏”“義寧父子”“義寧先生”等皆源于此。

1957年4月，江西贛劇團到廣州演出，期間專程赴中山大學(xué)演出《牡丹對藥》《梁山伯祝英臺》等劇目。陳寅恪得知是老家的劇團，也欣然拄杖前往禮堂“聽戲”。聽罷還專門賦詩一首：“金樓玉茗了生涯，老去風(fēng)情歲歲差。細雨競鳴秦吉了，故園新放洛陽花。相逢南國能傾國，不信仙家果出家。共入臨川夢中夢，聞歌一笑似京華。”

雙目失明的陳寅恪之所以還能“品戲”，在于身邊有著名戲劇家、戲曲史研究專家董每戡陪著。董每戡很是懂得陳寅恪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遂在《奉和陳寅老原韻，兼贈贛劇團諸同志，并堅后約》中寫道：“何愁嶺外無新圃？休念江西是老家！”

陳寅恪有著濃濃的家國情

越是艱難困苦，愈顯氣節(jié)品格；越是臨危不懼，愈顯斗爭勇毅。

陳氏后人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。1939年，身在香港，正準備赴英國牛津講學(xué)的陳寅恪，因日本占港而未能成行。

眼疾加重、行動不便，且多年躲避戰(zhàn)火，讓陳寅恪極為厭倦“東躲西藏”的生活，于是只把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，自己則獨自待在家中。

不出所料，一名日本軍官帶著幾個鬼子破門而入，用蹩腳的中文惡狠狠地喝道：“你的，什么的干活？”

陳寅恪正端坐桌前，手執(zhí)書本，看都沒看一眼。一個鬼子像瘋狗似的上前想搶奪陳寅恪手中的書，被陳一把推搡開去，鬼子幾近摔倒在地，站穩(wěn)后氣得上膛舉槍，連說：“巴嘎，巴嘎！”

陳寅恪鎮(zhèn)定自若，整理一下長衫后，用流利的日語對鬼子們破口大罵。這一罵，徹底把在場的鬼子們驚呆了！沒想到面前這個中國人，日語說得比自己還順溜，還是純正的東京腔。

日軍官按下了士兵的三八式步槍，微笑著同陳先生交流了起來。更令他沒想到的是，罵自己的這位陳先生，竟然還是自己的同校師兄。

“陳桑學(xué)長，我們保證今后絕不再騷擾，還要把您和家人們保護得好好的！”日軍官帶頭鞠躬道歉后灰溜溜地走了！

這當(dāng)然只是一個故事！但我們從中不難窺見，陳寅恪在后人心中留下的、維護家國尊嚴的勇者形象。

其實，陳寅恪在港期間，異常困難。自己眼睛不好、妻子心臟復(fù)病、小女高燒不退，一度到了“湊不齊旅費”的地步，“行進兩難、進退維谷”。

就是在這種急需用錢的窘境，當(dāng)日本人占領(lǐng)香港后，陳寅恪立即辭職閑居。偽港督以40萬港幣誘請陳寅恪出山，陳嚴詞拒絕，決不為日本人所利用。

像所有父親一樣，在物資匱乏、食不果腹的淪陷區(qū)，陳寅恪當(dāng)然很想讓妻女吃上飽飯，但當(dāng)日本司令派人往他家送面粉時，每當(dāng)日本憲兵往家里送，陳寅恪夫婦立馬就會往外拖，拒不食用日本面粉。

▲1938年，正在香港的陳寅恪懷抱女兒陳美延

如果陳寅恪不是深愛著祖國大地，他是最有條件離開大陸的“學(xué)人”。他始終與國家民族、與最大多數(shù)同胞共命運，而不是只求個人的平安榮辱。

1948年12月15日，一架小飛機冒險在北平南苑機場降落，被列入第一批“搶運學(xué)人”名單的陳寅恪，被傅斯年和胡適強促南行，從北京同機飛抵南京。

然而，陳寅恪最終堅定地選擇留下，飛機、金錢、房子都沒能使他離開大陸。

1956年，時任廣東省委主要負責(zé)同志在高教工作會議上，公開為陳寅恪“說話”：“陳寅恪教授不去臺灣，臺灣地區(qū)領(lǐng)導(dǎo)人要他去也不去，這本身就是愛國行動，應(yīng)該叫愛國的知識分子。我看，他是我們的朋友！”

陳寅恪自己寫道：“當(dāng)廣州尚未解放時，偽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多次來電催往臺灣。我堅決不去。至于香港，是英帝國主義殖民地。殖民地的生活是我平生所鄙視的。所以我也不去香港。愿留在國內(nèi)。”

透過陳寅恪小孩的名字，就能看出他對祖國一統(tǒng)山河的美好夙愿。大女兒取名“流求”，二女兒叫“小彭”，就是因為當(dāng)時臺灣、澎湖被日本侵占，要女兒們銘記國恥，銘記這兩個島嶼是祖國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。三女兒，則是祖父散原老人起的，“美延”，典出《荀子》“得眾動天，美意延年”。

▲陳美延、陳流求、陳小彭在父親陳寅恪銅像前

陳寅恪深愛著中華大地，還體現(xiàn)在他用畢生的心血守護著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。

陳寅恪極力主張“中國文化本位論”，吸收外來文化必須以本土文化為本，既不夜郎自大、盲目排外，也不妄自菲薄、崇洋媚外，擇其善者而從之。

他認為，如果西化是以損失傳統(tǒng)的正確一面為代價的，則如買櫝還珠，將臟水連著盆里的小孩一起潑了出去，國家也最終會變成一個“非驢非馬之國”。

陳寅恪有著濃濃的同志情

去過廈門鼓浪嶼的游客，無不對島上成群的別墅發(fā)出贊嘆。在這些別墅當(dāng)中，曾有160多棟歸黃萱父親所有。

這位“千金小姐”黃萱，正是陳寅恪先生的助教。黃萱的父親黃奕住有“糖王”之稱，為當(dāng)時首富，是載入《世界商業(yè)名人錄》的中國第一人。

▲黃萱正配合陳寅恪工作

為什么黃萱會成為陳寅恪的助教？或許有這么三個原因：一是教授名聲大又響。陳寅恪是“教授中的教授”，素有“四不講”，早已聲名在外，黃萱久仰先生大名。

二是近水樓臺先得月。黃萱丈夫時任嶺南大學(xué)醫(yī)學(xué)院院長，與陳寅恪是近鄰并經(jīng)常為陳先生夫婦看病，住得近彼此知根知底，黃萱出于好奇常去聽陳先生上課，且興趣越來越濃。

三是國學(xué)功底厚且深。黃萱是父親唯一的寶貝女兒，因家境優(yōu)越，讀過女子師范后，再以重金聘請國學(xué)、英文、音樂等家教，特別是受過好幾年嚴格的古文訓(xùn)練。聘請的家教中有廈門大學(xué)漢語教授鄢耀樞，他擔(dān)任過江西新余縣令、江西地方審判廳審判長等職，引導(dǎo)黃萱對線裝書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，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功底。

▲“教授中的教授”陳寅恪正在授課

陳寅恪極為尊重、信任自己的助理，共事十余年從未對黃萱發(fā)過脾氣。剛開始，怕黃萱跟不上，他不厭其煩地放慢語速配合她，甚至一字一句寫在黑板上，便于黃萱記錄。

1954年夏天，黃萱因丈夫工作調(diào)動，一家必須搬到距陳家10公里外的宿舍，來回得倒兩路公交，耗時三四個小時。柔弱的黃萱不得不向陳請辭。陳寅恪誠懇地說：“你去了，我要再找一位合適的助教也不容易，你一走我就無法工作了。”

陳先生深情挽留，黃萱再次留任。因路程較遠，怕早餐來不及吃，陳寅恪就在家里給黃萱訂了一份牛奶，午餐有時也留在家里吃。盡管比自己小20歲，但陳寅恪還是要求家中的孩子們都稱她伯母。這樣的禮儀周到與尊重體貼，也讓黃萱銘記在心。

1964年4月29日，陳寅恪作出《關(guān)于黃萱先生的工作鑒定意見》，通篇稱助手為“先生”，對其工作態(tài)度、學(xué)術(shù)程度、修改校正等方面給予了極高評價，并說“我之尚能補正舊稿，撰著新文，均由黃先生之助力。若非她幫助，我便為完全廢人，一事無成矣。”

這份鑒定，是陳寅恪對其與黃萱十多年辛勞合作的最后總結(jié)，也是陳寅恪對這位甘于平凡的女性一份赤誠的回報。

陳寅恪自己也很感念黨組織對他本人的關(guān)心。時任廣東省委主要領(lǐng)導(dǎo)對陳寅恪這位“國寶”級的學(xué)者厚愛有加，時時處處袒護照顧，令陳夫婦甚為感動。

比如，省里為陳寅恪安排了“三個半護士”，三個全天候輪換到陳家值班，還有“半個”則是要有人能隨叫隨到頂班。

當(dāng)時有同志私下里說閑話，省委負責(zé)同志就會在不同場合說：“如果你像陳寅恪這個樣子，又在著書立說，又有這樣的水平，亦一定給你三個護士。”以后便無人再敢發(fā)議論。

聽說陳教授經(jīng)常失眠，省委負責(zé)同志就囑人從香港買來進口安眠藥，不斷給他送去；為了減輕他的工作負擔(dān)，便吩咐有關(guān)方面為他配備助手，解決抄錄文稿之事；知道他喜歡聽戲，專門物色送來一臺好收音機；考慮到他的視力很差，更是協(xié)調(diào)中山大學(xué)黨委，在陳寅恪經(jīng)常散步的院子里，修一條白色通道，以免他迷失方向……

真讓人領(lǐng)略到了“千金市骨”的感動！唐筼后來對朋友說，時任廣東省委主要負責(zé)同志，真正懂得陳寅恪的價值。

陳寅恪有著濃濃的伉儷情

唐筼同陳先生一樣，都是封疆大吏的后人。唐筼的爺爺唐景崧，是清末著名愛國將領(lǐng)，也是清朝最后一任臺灣巡撫，陳對他非常景仰。

我們從唐景崧瞻仰鄭成功墓時寫的一副對聯(lián)，足以窺見其情懷和家風(fēng)：“由秀才封王，撐持半壁舊江山，為天下讀書人頓生顏色；驅(qū)外夷出境，開辟千秋新世界，愿中國有志者鼓起雄風(fēng)。”

一開始，“大齡青年”陳寅恪本無意婚事，始終沒有把找對象列入議事日程，一來想潛心治學(xué)；二來擔(dān)心自己身體不好拖累他人。

直到36歲那年，父親陳三立從好言催促到最后通牒：“爾若不娶，吾即代爾聘定。”陳寅恪才認識到事態(tài)的嚴重性，答應(yīng)父親并請求寬限時日。兩年后，38歲的陳寅恪終于同唐筼締結(jié)偕老之約。

▲青年時期的唐筼

陳寅恪經(jīng)常深情地對女兒說：“我們在家里頭，你可以不尊重我，但是必須要尊重你們的母親。媽媽是家里的骨干，沒有她就沒有完整的家，所以我們要好好地保護媽媽。”

▲陳寅恪全家福

戰(zhàn)爭環(huán)境中的顛沛流離，物質(zhì)生活困頓，勞作辛苦，陳寅恪眼疾日益惡化，最終因“視網(wǎng)膜嚴重剝離”致雙目失明。

壯年目盲，讓陳寅恪一度痛苦不堪。唐筼拖著病體溫柔體貼地撫慰著丈夫身心的創(chuàng)傷，照顧起居、打理家務(wù)。特別是在那段沒有助手的時間，唐筼更是主動擔(dān)負起丈夫備課、抄寫文稿、閱讀材料等工作，并承攬了家中書信的回復(fù)。

為給體弱的陳寅恪增加營養(yǎng)，出身大家閨秀的唐筼，在年近半百之時，又買來一只懷胎的黑山羊，喂羊擠奶，待她擠滿一碗羊奶時，早已頭昏目眩，為的只是讓丈夫的身體更康健一點。

陳寅恪視妻子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，每完成一部著作，都請她題寫封面。陳寅恪中年目盲后，往來書函俱由唐筼代筆。

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曾自我評價：“書法第一，文章第二，詩為第三。”慕名求書法者甚多。于書道早有盛名的散原老人卻獨喜兒媳唐筼的書法。每有興致，便囑兒媳寫幾個大字。

1956年6月，陳寅恪在度過他66歲生日時對愛妻作了一生中最高的評價：“織素心情還置酒，然脂功狀可封侯；幸得梅花同一笑，嶺南已是八年留。”

用“可封侯”形容妻子對自己和家庭的貢獻；“幸得梅花同一笑”典出佛教“拈花微笑”，比喻妻子與自己非常默契、心心相印；據(jù)女兒陳美延回憶，中年后的母親主要精力和心血都放到了照顧父親身上。

▲晚年陳寅恪夫婦在散步

陳寅恪夫婦，不論自己是否困難，都會將每月收入的一部分用來贍養(yǎng)父母，接濟大妹妹陳康晦和大哥陳衡恪的遺孀。據(jù)陳寅恪女兒回憶，每月領(lǐng)到工資后，父親第一件事情就是提醒家人：“別忘了給康姑寄錢啊！”

陳寅恪心疼妻子，憐夫人之悲苦，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《挽曉瑩》:涕泣對牛衣，卌（xì，意四十）載都成斷腸史。廢殘難豹隱，九泉稍待眼枯人。

1969年10月7日，陳寅恪彌留之際，他一言不發(fā)，就是眼角不斷地流淚，放心不下心愛的妻子。

唐筼卻異常地平靜，面如槁木，雙眼無神，甚至沒有流下哪怕是一滴眼淚。

唐筼安詳?shù)貙�家人說：“料理完寅恪的后事，我也該去了。”僅隔45天，唐筼撒手人寰，如愿牽上了先生的手，永遠地追隨陳寅恪而去！